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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 冬雪 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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巫真意外之極,車一到橋頭,她就掀開車簾,遠遠喊了一聲:“餵,我們在這兒。”

文飛朝這邊擺擺手,緩緩走了過來。大雪的天氣,他穿著半舊的灰色氅衣,雪片如柳絮一樣漫天飄舞,巫真忙說:“你到我們車上來吧——對了,你怎麽會在這裏?你知道我們今天會到這兒?”

他上了車。還好今天車上只有我和巫真兩個,並沒有和旁人再同車同行,車裏頭雖然也不算太暖,可比外面總是強多了。他一上車來,就帶了一身的寒氣,眼睛,臉上,還有頭發上的寒意遇著車裏的暖意,變得潮潤潤的。

“接了你們要來的信兒,我算著行程。本來該已經到巡州,可是既然遇著雪,耽擱兩天,今天就該到這兒。”

我看著他,他比上次見面時瘦了些,好象又高了一些。也許是我的錯覺。我輕聲問:“你在這兒站了多久了?要是我們這會兒過不了橋,你還要站多久?天這麽冷,人該凍壞了。”

“也沒有多久。”

怎麽可能沒有多久?就算他能估算出日子,也不可能準確的知道我們究竟是今日明日到此處,更不可能斷定我們什麽時辰能到。

這樣的天氣在這裏守候著……

他朝我笑,我覺得心裏微微發慌,忙問:“你家中有事要忙,還特意出來接我們?”

“家裏忙歸忙,不過都是旁人的事,我插不上手,吵攘嘈雜,正好出來清靜清靜。你們千裏迢迢趕來京城,人生地不熟的,有人陪著。總會好一些。”

巫真瞅瞅我,又看看文飛,臉上的笑意變深了:“好啦,你們就別客氣來客氣去了。他特意來迎,那是他的一片心意,咱們領他的好意就行。下次他要去萬華山做客,咱們也早早的迎出幾百裏地來,好顯顯咱們待客的誠心。”

我們三人都笑了。

“你信上說已經有落腳的地方了?”

“是,我們住在父親的故交家裏,京城我也曾經來過一回。只是來去匆匆沒有多做停留,這一回可以好好轉一轉,看一看。”

我把自己焐手的暖爐遞給他。他沒有接。

這麽一遞一還之間,我們的目光不可避免的碰觸在一起。

外面是大雪紛飛,車廂中卻讓人覺得暖意融融,而且,越來越熱似的。

巫真不知是沒發現我的窘態。還是發現了卻沒有挑明,她問文飛,關於京城的人,京城的房舍什麽樣,京城的人吃什麽,穿什麽。皇宮又是什麽個樣子。文飛微笑著說:“這些你都可以親眼見見。到時候我來做向導,領你們把整個京城游賞一遍——只可惜現在是冬天,若是夏天的時候。可以去太清湖。若是秋天,可以去登九陽山。現在天寒地凍,只怕也沒有什麽景可以入眼了。”

我緩了一會兒,覺得臉不那麽熱了,才說:“聽說冬天也有好看的——京城有冰燈會。聽說熱鬧極了。”

“那可要到正月十五才有,離現在遠著呢。”他口氣裏有一絲期冀:“你們倘若能在京城待到那時候。咱們便一起去看。我還會雕呢,以前雕過牡丹燈和鯉魚燈,見過的人都說好。”

晚上我們歇在江州,這裏是南北交通要道,雖然天時不好,可是卻依然繁華熱鬧。巫真嚷嚷說累了一天,吃完晚飯就先回房去歇息。她在時氣氛極融洽,等她一起,我們卻冷了場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我朝他笑,他也朝我笑。

可是誰都沒有先開口。

他提起壺替我斟茶:“我本來以為,你不能來了……後來接著你的信,在家一刻都待不住,那天晚上就沒怎麽睡著,天一亮就動身了——”

“嗯。”

我註意到他的動作稍有些怪異,敏銳地問:“你的手怎麽了?”

“沒什麽……”他下意識的微微一縮,我盯著他看。

“真的沒什麽。”他苦笑:“就是前些日子和人切磋時,受了一點輕傷,已經要好了。”

要真是一點輕傷,他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。

“讓我看看。”

他輕輕咳嗽一聲,臉轉到一旁:“傷在肩膀……不太……已經沒事了。”

我也會過意來,傷在肩膀……那我的確不方便看。

“上過藥嗎?和什麽人動的手?”

他緩緩將茶壺放下,外面風聲愈緊,雪片被刮得打在窗戶上,窗紙簌簌作響。

“是我們文家……家裏每三年考較一次子弟……優勝的人,可以進藏劍樓中看書習劍……”

我記得,他說過起,文家有座藏劍樓,那是他夢寐以求想要進去的地方。

“那……你……”

他是輸是贏?他能進那藏劍樓嗎?

他現在孤身一人出來迎我,雖然他還是風度翩翩,可是卻眉宇間隱然有一種落拓孤清的神情。

“我打贏了族中這一輩的第一人,我那些兄弟……都敗在我的劍下。”他的手擡起來,似乎想觸碰肩膀,但是又放了下來:“這一劍是……我的父親刺的,他說我出身微賤,不孝不悌,心術不正,便是劍法再高明十倍,也沒資格進藏劍樓……”

他越說聲音越低,最後兩句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。

我愕然,然後便覺得胸中有一股怒氣直竄起來。

這是什麽父親?怎麽有父親能這樣說自己的孩子?

我從小沒母親,我的父親對我……那真是待掌上明珠,無微不至,既當父,又當母。教導我的時候嚴厲,可平時又無比慈和。我相信,不管有什麽好東西,父親都會第一個先想到我。

可是文飛的父親……真是親生父親嗎?他怎麽既出手傷人在前,又出口傷人在後?說自己的兒子出身微賤,那他自己是什麽?啊?

文飛反過來安慰我:“沒事……我已經習慣了。從小到大,沒人看得起我。念書時,他們背不出書來,先生只不輕不重的訓兩句,要是我背不出來,便要罰跪責打。學劍的時候,他們對練都留著手,可是與我同練時,便出手極重——雖然我也姓文,可是比仆人好象還要低微……”

他說的平靜,我卻覺得怒氣盈滿胸臆,直欲迸發出來。

“你不要生氣。”

他的手蓋在我的手背上,明明屋裏很暖,他的指尖還是涼的:“不要為這個生氣。我小的時候沈不住氣,想不明白,只覺得天地不公,我想掄起拳頭把他們全打倒在地踐踏一百回……那種仇恨與屈辱就象刀子一樣把我淩遲碎割……可是現在我想明白了,我要比他們都努力,比他們都成功!總有一天……”

燭火在他眼中閃爍,亮得驚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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